口述∶王一雄

我爸兄弟三个，他是老小，也是家庭条件最不好的一个。

两个伯伯成家后都搬到了外地生活，只有我爸和姑姑相依为命。

后来姑姑出嫁，嫁到了离我们家不远的顾家村，她公公是村里的老私塾先生，姑父也是高中毕业，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。

姑姑家半农半工，上有老，下有小，还要供养正在读书的小叔子和小姑子。

虽然他们家的日子过得也很艰难，但是总体上还是要比我们家强一些。

我爸四十多岁才结婚，找了我妈体弱多病，根本不能做家务活，姥姥和姥爷也是常年药罐子不断，屋里屋外都靠爸爸一个人忙活。

我姐姐都九岁了还没有上学。

家里忙，农村人有庄稼，要种地，还有牲口要饲养，别人家妈妈身体健康的还好说，像我们家，三个病人，我姥姥那么大年龄了，躺在炕上还得做手工活儿赚钱呢。

家里六口人，三口人不能自由行动，腿脚利索的人只有我们姐弟两人和我爸。

所以姐姐四五岁都开始帮忙干家务活了，放牛，放羊，喂猪，割草，做饭，小小年纪干的却都是大人的活儿。

到了上学的年龄，眼看着高龄的小伙伴们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读书了。

唯有我姐，穿着两根线的白背心和别人送的大裤衩，赤裸着双脚，正忙着在田野里打猪草呢。

一方面是家里离不她这个小劳动力。

再就是没钱，那年代是真的没钱。

姥姥和姥爷活了一辈子，躺在病床上想吃口白糖，但是我爸却买不起，只好花一角钱去代销点买包糖精，捏出来一粒泡上凉开水，告诉他们是糖水。

两个老人喝得眉开眼笑，只夸我爸孝顺。

爸爸到现在想起来还落泪呢！说年轻的时候自己没本事，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姥姥，姥爷和你姐姐了。

记得那是一个夏天。

特别特别热。

有一天快傍晚的时候，姑姑突然回来了，急匆匆的，身上的围裙都没来得及摘。

给我妈塞了三个煮鸡蛋，然后就要拉着我爸去他们家，说是厨房的烟囱坏了，不能往外出烟，让我爸赶紧去帮忙检查修缮。

妈在炕上喊∶“她姑，马上都天黑了，你哥去了也看不见修啊！还不如你在家里吃了饭，明天早上一块儿过去呢?！?/p>

但是姑姑很着急，当即背着我，拉着姐姐就要出门。

我爸只好在后面跟着。

到了后才知道，并不是修什么烟囱，那天其实是姑姑家改善伙食哩。

姑父学校养的一头半大黑猪生病，兽医也救不活，食堂只好趁着还有一口气，找人把宰了炖肉吃。

姑父家分了一只大猪腿和猪尾巴。

等我们到家的时候，厨房里的大锅咕嘟咕嘟滚得正响，浓郁的猪肉香味弥漫了整个院子，光是闻味道，我和姐姐就已经馋出了满嘴的哈喇子。

姑姑把院门一关，拉出了小桌子，一家人就准备吃肉了。

我爸瞪了她一眼，说∶“吃肉就吃肉嘛！还非要说是修烟囱，咋了？怕你嫂子吃啊？”

姑姑没说话，张罗着帮我们分肉吃。

表哥和表姐们都回来了，总共十一口人分一个猪腿。

因为我俩和姐姐年龄最小，姑姑特意给我们多分了些，每个人除了大半碗肉还可以啃一个大骨头。

长那么大，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香的猪肉，我很快就把分得的肉吃完了，肚子圆鼓溜溜的，打着饱嗝。

这时候我爸也已经吃过饭，不放心家里，没坐多久，他就着急要赶着回家。

但是姑姑不让我和姐姐走，说锅里还剩了不少骨头，正好明天可以再炖炖泡馍吃。

我爸自然同意，留下我们姐弟俩人，他踏着月色独自回去了，姐姐还专门把他送到村口。

当晚很热，只有姑姑他们的卧室是个风口，晚上开了窗户能稍微凉快一些。

一个房间里面两张床，北边一个大的。

南边是一张小床。

中间隔了一道布帘子。

我和姐姐两个人睡在北边的大床，上面挂着姑姑结婚时的新蚊帐。

而姑父则睡在靠南边的小床上，也有一个旧蚊帐。

姑姑没地方睡，只好在外间铺了张凉席，她一个人躺在地上睡。

只记得那晚真的是好热，一整个晚上，我身上的汗就没有停过，姐姐几乎就没怎么睡，拿着把小纸扇子，一个劲儿在我头边轻轻地摇。

早上起床吃早饭的时候，我听到姑姑和姑父在厨房说话。

姑父说∶“要不让小藕（姐姐的名字）以后就住咱们家吧！我也不嫌多她这一个闺女?！?/p>

姑姑一愣，随口说道∶“小藕可是我哥家的顶梁柱啊！那个家里缺了谁都不能缺了她，别看人家年龄小，家里事地里活儿都指得上的?！?/p>

“我就是看这孩子好，所以才想让她住我们家的啊！你知道吗?知道我昨晚看见了啥?”

姑姑问∶“看见了啥?”

姑父说∶“昨晚咱们熬的猪肉，小藕一口都没舍得吃，她爸走的时候，她送到了村口，其实是把省下来都肉捎回去了，那么小的孩子，都知道惦记着家里的妈妈和姥姥姥爷呢！”

“还有昨晚，天气那么热，这孩子几乎一夜都没睡，一直拿着个扇子给她弟弟扇风呢！”

姑姑睡觉沉，对当晚的事一概不知。

吃过中午饭，下午回家都时候，姑姑和姑父亲自把我们送了回去，当着我爸妈和姥姥姥爷的面提了一个要求。

姑父说∶“哥嫂，就问你们希望不希望这两个孩子成才，以后不走你们的老路?”

我爸说∶肯定想啊！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才有出息呢！

姑父道∶“既然你是这样想的，那为什么不让小藕去上学呢？她都九岁了，和她一样大的女孩子都读三年级了，难道你是看不知道啊？”

我爸顿时支支吾吾没话说了。

姑父只让我们在家待了两天就又来接走了，正逢暑假，他和表哥表姐们都在家里。

把我和姐姐接走以后，让姑姑把表姐穿过的旧衣服理干净，换下了我姐身上的白背心和大裤衩。

那个暑假，姑父和他的父亲帮我姐姐恶补了一个暑假的数学课程和汉字。

等九月份开学的时候，姐姐如愿上学了，没有上一二年级，在姑父的带领下，她直接跳级上三年级。

此后我和姐姐就很少回家了。

上学在姑姑他们村子里上，放假也不用下地干活。

仅通过那一晚上的观察，姑父坚持认为姐姐以后肯定会是一个有出息的孩子。

这样的好苗子可千万不能埋没了。

姐姐语文好，特别喜欢读书。

姑父就到处帮她借作文书和文学名著，小学还没读完，我姐一个农村的女孩子已经把中国的四大名著给读完了。

到了初中和高中，姑父又帮她借国外的名著读。

而我姑姑则负责姐姐和我的生活。

为了让我们能吃饱穿暖不受冻。

姑姑自己在家里养兔子，刚开始只养了一对儿，没想到这玩意儿繁殖太快，没几年时间家里就泛滥成灾了。

可以说我和姐姐就是吃姑姑家的兔子肉长大的。

只要放假回家，姑父一准儿要炖兔子吃。

兔子肉味道鲜美，皮还可以做衣服。

大冬天的为了我们不受冻，姑父把兔子皮全部收藏起来，打理干净，让姑姑给我们姐弟两人做兔皮马夹穿。

我家里现在还留有两双手套，就是姑姑用兔子皮做的。

姑姑和姑父待我和姐姐跟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。

说也奇怪。

外人都说姑姑家风水好。

姑父因为为人善良，教学经营丰富，第一批民办老师转正的名单上就有他。

他的两个弟弟如愿考上军校，成为优秀的军官，现在都在外地。

姑父的亲妹妹本来是在粮站工作的，但是由于被人顶替了名额，万不得已只好在婆家的帮助下去镇电所工作，后来由于她自身都努力，也转成了正式工，早已经退休，是市电业局的老员工了。

姑父一家人都是吃商品粮的。

我的表哥和表姐们也都考上了大学，在各自都工作领域都表现得特别出色，目前姐弟两人家庭幸福，事业稳定，均已是单位的中坚力量。

我当年大专毕业上的警校，现在也已经有家有业。

只有姐姐。

她是我们这些人中最被姑父看好的孩子，当年从师大毕业，又去国外读研读博，最后遇到了一个外籍华人结婚生子，自此留在了国外，一年回不了两次家。

每每遇到家族团聚的日子，姑姑就会故意嗔怪姑父∶“都怪你，当年提什么要求啊？那么过分，倒是给我娘家培养了一个人才，但是呢？人却跑那么老远，想见也见不着，在大洋彼岸呢！”

前不久姑父过生日，所有的孩子们都到场了，唯有他最器重的姐姐没有来，太远了，一来回路费得好几万，姑父说∶“你就别跑了，回来一趟花费都够我一年的工资了。”

几句话把正在抹眼泪的姐姐逗笑了。

唉，姑父桃李满天下，没想到暮年能守在他身边的却偏偏是他最不看好的孩子，比方我，虽然仅仅大专毕业，却能被他随叫随到。